回到旅馆,薄时冬发觉自己没什么可做的。
他开始回顾不久前那个叫‘薄廉’的男人说的话。
明知他冤屈,却还是将他驱逐的家主父亲,时隔六年派人找上门来。
他的目的是什么?
总不能是想念他这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了吧?
十一点半,他已经同许多考生的家长一起站在了学校大门外,在考试结束铃声响起的那一刻,薄时冬的脸上已经扬起了期待的笑容。
如泉水般涌出的考生神色不一,沈春树像一道彩虹,神采奕奕的向薄时冬飞奔而来。
“虽然才考了第一门,可我仿佛已经看到阙京大学的门在向我招手了~”
看着她学小猫一样招手,薄时冬心里顿时化成一滩柔水。
【我就知道你可以】。
接下来的两天,每日薄时冬都是陪着沈春树去考场,再接她出考场。
稳定的见面时间,时不时地拥抱,偶尔的打闹,这给他一种这辈子都会如此细水长流的感觉。
为期三日的高考结束,沈春树心中高悬的大石总算是落了下来,无论结果如何,她都已经尽了全力。
希望老天能善待她。
回到旅馆,两人收拾完行李就马不停蹄的回遥山村。
无他,住宿费用已经见底,不回不行。
傍晚时分,两人肩并肩走在回村的路上,路过岔路口处,两人还特意去看了眼当初沈春树救下薄时冬的那间院子。
由于久无人居住,看着十分破败,杂草丛生,墙壁更是脱落了不知几层。
“记得初见的时候,你还是个手语都比划不明白的小豆丁,没想到一转眼,时冬啊,你都比我高了。”沈春树感慨道。
明明是很普通的感慨,薄时冬却莫名产生了一种要分离的感觉。
他强扬起一抹笑,想到那日说要将他带回薄家的男人,强烈的不安加上眼下沈春树的感慨,瞬间到达高潮。
在无人的院落,他垂着头悄悄勾上沈春树的指尖,力度之轻,只要沈春树有任何动作,他就会立即收手,当一切都没发生。
意料之中的,沈春树的确有动作了。
就在薄时冬准备抽手时,那只温暖纤细的手回握住了他,以比他紧上数倍的力道。
他惊诧地抬头,脸红的速度远跟不上心跳的速度。
你…
沈春树直视他的眼睛说:“怎么了?是不是想起以前不好的事害怕了?别怕,姐姐牵着你,回家。”
是了,她是我的姐姐。
从头至尾有不安分心思的都是我一个人。
但是…
沈春树牵着薄时冬走在回家的路上,夕阳美的像只出现这一次似的,给路过的行人皆镀上一层比回忆更为梦幻的滤镜。
具体有多梦幻呢?
就是美好到,此刻薄时冬注视着沈春树紧握着他的那只手,突然觉得,如果以将这种没有血缘的姐弟关系不越界的相伴到老,无人打扰,也挺好。
夕阳总归是会沉的,美好也是会是短暂的。
“妈,你在说什么?我爸他,他,没了?”
高考前离家时就有的不详感在此刻得到了证实,她在这个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,小时候会为了她一句嘴馋,骑车骑到腿抽筋也要买回她最爱吃的糖葫芦的父亲,就这样没了。
永远没了。
沈春树站在挂着白布的家门前,耳边是靠在她身上的母亲声嘶力竭的哭喊。
现在是六月,她的心中却比腊月都要冷。
其实从父亲缠绵病榻的时候,家里的人心知肚明,都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。
只是万万没想到,这一天回来的这样早,这样突然。
三天内,发生了沈春树人生中的两件大事。
高考结束,父亲去世。
夜里,她独自坐在饭桌前,看着父亲常坐的那个位置失魂落魄。
她是生在深山,长在深山里的孩子。
从前和小伙伴们一起看小人书中缤纷多彩的世界时,伙伴们嫉妒,她只羡慕。
别的小孩嫉妒书中画的外面的世界,她只羡慕已经在外面世界的人,却不嫉妒,因为她知道,只要她努力,外面的世界迟早是她的。
现在,外面的世界的确近在眼前,七月十四日,阙京大学新闻系的录取通知书从遥远的北域中心,送达这偏僻的深山里,爸妈亲手给她做的,已经不太合身量的书桌上。
村里所有的人都在祝贺她成为遥山村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,马上就要拥有全世界!她却没有从前想象中那般,得到一切的兴奋。
因为沈春树逐渐意识到一件事。
在新世界即将来临的同时,她的旧世界也在消亡。
逐渐窄小的书桌只是一个开始,父亲的身亡才是旧世界消亡的第一篇章。
家里的财务早就入不敷出,这些年她的学费、生活费,全靠母亲东借西借的同时做裁缝,才勉强够。
家里则全靠薄时冬一个十六岁的孩子,在村南头给一个面粉厂当帮工,每天拿着成年工人一半的微薄工资供着全家吃喝。
这也是近年来母亲对时冬越发好,好到有时沈春树都比不上的主要原因。
父亲的葬仪简陋至极,几个邻居帮着面容消瘦的母亲挂上了白布,七天之后又由父老乡亲们帮衬,草草下葬,整个过程快到,还没等沈春树反应,父亲的遗像已经挂在正屋的墙上好几天了。
随着父亲的离世,本就因为操劳身体不太好的母亲,更加面黄肌瘦,小病频频。
沈春树在家也很难闲着,父亲下葬后她就到镇上找了份短期家教的工作,薪水较为客观,她也终于买得起药,不用再现当初父亲病重,却因为她要上学不舍得吃药的情景。
某日傍晚,沈春树做完家教回来,口渴的她还没等到薄时冬为她倒水回来,就一头趴在她那张略窄小的书桌上睡着了。
待薄时冬端着水杯回来时,趴在那里的人已经传出了平缓的呼吸声。
薄时冬低头叹了口气。
她每次回来都很累,今天看着格外疲惫。
是做家教的那个孩子不听话吗?还是往返的路程太长?
沈春树每天中午出发,教两个小时的课,再在傍晚前赶回来。
他蹑手蹑脚来到桌边,将水杯放远了点,拿了一件他的外套轻轻给她盖上。
我该怎么做才能减少你的疲惫?
我该怎么做,才能让你像我心疼你一般心疼我?
少女恬静的睡颜被一道瘦削的阴影笼罩,在她不知道的时候,有个吻将落。
不过这个吻最终没有落下来。
就在他慢慢俯身,即将吻上他魂牵梦绕之人的脸颊时,房间外一声巨响打断了他,也吵醒了沈春树。
“什么动静?”她睁眼迷迷糊糊地问。
在她睁眼之前就已起身,此时像个没事人一样的薄时冬,望着没关门的房间外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的脸盆,神色晦暗。
他什么都没说,只让沈春树到床上去睡。
当日入夜,困了许久的沈春树早早入睡,而这个家另外的两个人没一个睡得着。
冯秀秀思来想去,还是将薄时冬叫到了客厅谈话。
她紧紧攥着衣摆,表情堪比路上有人掉了一百块钱,她跟在后头思考是自己揣着,还是捡了就还一般纠结。
堂中寂静良久,她还是选择先开口。
“冬儿啊,咱娘两儿有段日子没这么面对面谈心了哈。”
上次像这样单独谈话,还是冯秀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感谢时冬打工赚钱养活一家人。
薄时冬面色平静地看着冯秀秀,她接下来要说什么,他差不多知道。
果然,冯秀秀下一句便说:“冬儿啊,姨一直把你当亲儿子,你和春儿永远都是亲姐弟,这你…明白吧?”
冯秀秀已经尽量把话委婉的说了,奈何她生来就不是个会说委婉话的人,怎么措辞都很直接。
闻言,薄时冬垂头,不比划也不写字。
冯秀秀这才注意到,平日里从不离身的本子他这次来见她竟然没带。
他是这个家里最细心的人。
这是什么意思也再清楚不过。
冯秀秀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能打消薄时冬的念想。
说轻了没用,他是个死犟的人;说重了吧,她又不舍得,怎么说都是自己看大的孩子。
可春儿是她唯一的女儿。
思来想去,她还是说了。
只是没用嘴说,而是用当初全家为了他而学的手语表达。
【你姐姐她考上了大学,有光明的未来。你也很好,但,孩子,你是个哑巴。】
冯秀秀比划完甚至不敢看薄时冬是何表情,眼泪夺眶而出,捂着嘴就跑回了屋。
这是冯秀秀这辈子对亲人说过的,最狠的一句话。
其实就算她抬眼看了薄时冬的脸,也只会看到他面无表情。
在不为人知的角落,他听过很多这样的话。
‘你一文不值。’
‘你就是个废物。’
‘永远不会有人看得起你。’
‘你就是个哑巴。’
虽是听惯了的话,但从给他做了数十件衣服的冯秀秀嘴里说出来,感觉还是不一样的。
他抬眼环顾这个他住了六年的‘家’,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陌生与冰冷。
八月末,温度高的像蒸炉。
就在沈春树照常做完家教,从镇上赶回家,边走边望着天空,以为一切渐渐便好,准备为一家三口九月一起移居阙京规划时,人生第三件大事发生了。
“春儿,你快回家吧,你妈她…没了。”